人生无处不春风(上)

原创
浏览量
作者:宋继高
全文1,594个字 阅读约需 分钟

人的一生中有许多阶段,假如你曾是军人,那你的军旅生涯一定是你一生中最精彩、最生动、最难以忘怀的记忆。
1971年,18岁的我在首长身边当勤务兵。这是令人眼红的岗位,我却因同乡战友的嫉妒和“诬陷”,触怒了首长,被无情地“发配”到全部队最艰苦的转运站。

这个转运站隶属后勤第十四分部的综合仓库,负责全部队各种物资的转运,而我们这些军人实际就是搬运工。其辛苦程度难以言表,经常是手上、肩上脱掉的一层皮还没有长好,就又被重装备碾掉一层皮。我时任副班长,理应带头吃大苦、搬大件。可我生来体格单薄,那些大件、重件,根本搬不动。每当这时,班长徐尚才总会大手一挥,朗声道:“副班长,你是机关下来的,力气小,我们来搬。”这样的话说一两次或为客套,可每次军列到站突击卸载,他都一脸正色地制止我,重复着同样的话。

在他的庇护下,身处在全部队最苦最累的转运站,我虽没吃到什么身体上的苦,但我心里很苦。

后来,因所写的一篇报道登上了南京军区的《人民前线》,又被调回机关当通讯报道员,开启了足以影响我一生的写作之路。五十多年过去了,那句“副班长,你别搬”的断喝,犹在我耳边响起,每次想起,都使我热泪盈眶。

第二件事也发生在转运站,也发生在海安人身上。

他叫王伯仁,长我一岁,脸膛红红的,颇有几分关公相,人也真讲义气。那时,他是上司,专事买菜。有一天,他买好菜骑着自行车回到营区,遇见我,连忙下车,对我招招手。我走到他跟前,他压着声音对我说:“今晚下岗后,到我宿舍来一下。”我问何事,他说:“来了,你就知道了。”

午夜,好不容易熬到换岗,走下哨位,我看到王伯仁屋里的灯还亮着。我轻轻敲敲门,王伯仁打开门,冲我笑笑说:“下岗了。”我说:“下岗了。”说着,摘下肩上的半自动步枪靠向墙边。王伯仁拿起一只碗,从一只纸袋里抄起两匙白糖,倒上开水搅了搅,对我说;“喝点糖开水补补身子,你从机关下到这里,苦了你了。”闻听此言,我心里一酸,眼泪就流了出来,端起碗,和着泪水啜了几口。

是呀,那个时候我的内心确实苦闷。犹记临行前,政委黑着脸批评和叮嘱我:“小宋,你政治上还很不成熟,下到基层,要好好锻炼学习,改造自己。”当时,我不明就里。后来才知道,我被嫉妒者射中了“暗箭”,所谓锻炼,实际上宣告了我在部队政治前程的终结。在这种情况下,王伯仁对我的嘘寒问暖使我倍加感动。

泪眼婆娑间,他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透着浅红的苹果,洗净递给我:“站上伙食差,没什么可吃,这我从城里买的,带给你吃。连皮啃,皮养分多。”看着那苹果,我不忍下口。他宽慰道:“既然下来了,也不要想太多,既来之则安之。你还年轻,路长着呢,保重身体最重要。这里的人,大家对你都很好。我只要进城买菜,就带只苹果给你吃。”

聊了许久,我内心也平静了许多。王伯仁把苹果递给我,对我说:“吃吧,吃吧,吃下去再睡觉。”我接过苹果,慢慢咬下去,沙沙的,清香微甜。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这清香,这微甜,这沙沙的感觉,至今仍存留在我的口齿间。后来,我也吃过不少品牌苹果,但总觉得都不及王伯仁买给我吃的那只好吃。

第三件事仍发生在转运站,仍发生在海安人身上。被贬到转运站时,我虽说入伍已有两年,也算老兵,但不满20岁,天生胆子小,最怕半夜三更上哨站岗。每到夜晚,特别是午夜之后的岗,越往铁路深处走,那些白天看惯的小树丛,风一吹动,看上去像影影绰绰的人影。树林深处,还时不时传来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叫声,灯光一照,绿莹莹的眼睛比乒乓球还要大,令人汗毛直立。初次上岗时,我不知道铁路上有巡道工,闹了一个笑话。刚刚探亲回到转运站的排长王金贵,自然也听到了这个笑话。一天傍晚,他对我说,今天晚上,我和你一起站。我说:“今夜你带岗?”他说:“不是,我就是陪你一起站岗,以后午夜,只要是你的岗,我都陪你。”

说来也巧,这王金贵排长也是海安人。

这天深夜,当我扎好武装带,背上半自动步枪走上岗位的时候,王金贵排长也已经挎上五四式手枪,全副武装地站在哨位上等我。就这样,我与王金贵排长,一支长枪、一把短枪,警惕地巡视四周的几座军事仓库和铁路沿线。

正是深秋时节,午夜时分,天气还有些寒冷,不一会儿,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军帽和军装,凝成薄薄的霜。我们没有闲谈,夜幕下,一前一后,默默地警惕观察四周动静,忠诚地履行着军人职责。

不知不觉间,另一班上来换岗了。后来,王金贵排长又陪我站了两次岗。再后来,他还要陪我,我说什么也不让他再陪了。我告诉他,王排长,我胆子大了,不怕了,一个人完全可以上岗了。

时隔半个多世纪,我之所以还这么清晰地记得,这足以证明,王金贵排长陪我站岗这件事在我心中的分量多么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