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情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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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彭常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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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看什么看!一个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!”

新兵连来了女兵,瞬间炸开了花。男兵们齐刷刷伸长的脖子,被班长一声呵斥拽回现实。

女兵们住营区最西头的独立营房,围着高高的栅栏,训练、生活都与男兵分开。每当她们出现,男兵们便莫名亢奋,军体动作格外卖力,口号喊得震天响。

“高个子那个是军区首长家千金。”“右边眼睛最大那个,笑起来有酒窝。”“你长得像猪八戒,人家凭什么对你笑?”男兵们压低声音争论,人人都声称“独家信息”,却没人真正与她们说过话。

晚点名时,连长喊出的每个女兵名字:“林小雪!”“到!”“杨思晴!”“到!”深夜的宿舍里,低语萦绕:“林小雪声音最甜,肯定是瓜子脸”“杨思晴嗓音沙哑,像个假小子”“乔亚楠的声音才叫好听,温柔得能滴出水”……

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转瞬即逝,女兵们全部去了师部通信连,男兵则像豆子般撒向几十公里外的边远连队。枯燥的日子里,夜卧谈资总绕不开这些女兵,直到某天,机灵的李建军突然坐起:“人见不着,还不能听听声音?”

第二天,他便付诸行动。那时程控电话尚未普及,打电话都需经总机接转。李建军以家中有急事为由拿到指导员批条。我们屏气凝神看他拨通电话,听筒里传来女声:“您好,师部总机。”

“你、你好,”李建军突然结巴,“找警卫连王大伟。”电话那头沉默片刻:“请稍等。”自然是查无此人。挂电话后,他兴奋地宣布:“是乔亚楠!我听出来了!”

此后,众人争相效仿,并渐渐摸出规律:早晨多是杨思晴,声脆利落;午后常是乔亚楠,温柔耐心;傍晚多是林小雪,声音甜润。我们甚至绘出比训练计划还细致的值班表。我独独迷恋林小雪的声音。某个周末傍晚,“您好,师部总机”的嗓音如山涧清泉,让我瞬间忘了编好的借口。攥紧听筒,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呼吸。话毕,鬼使神差说了句“谢谢你的声音”。那头沉默片刻,传来轻笑:“你是×团×连的吧?”

我差点扔掉听筒——她竟然知道我们!之后打电话,最盼小雪值班。她能听出我的声音,一次我问她如何识破,她笑:“你们声音都带着青涩,还总编造不存在的人。”我脸颊发烫:“其实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。”良久沉默后,她的声音略带颤抖:“这种话以后别说,违反纪律。”

后来我不敢打电话了,直到李建军从师部出差回来兴奋地说:“我见着林小雪了!她还问我认不认识常打电话的那个……”全宿舍目光聚到我身上,我恨不得钻地缝,心里却乐开了花。

那晚再拨电话,刚说“我是……”她便轻声接道:“我知道,上周怎么没打?”于是我们开始了“电话友谊”。她讲师部生活,我说连队趣事,声音让心灵变得柔软。其他男兵也有各自的“声音情人”:李建军常被杨思晴训斥“又瞎打电话”;班长与乔亚楠因共同爱好小说相谈甚欢。电话线让我们和女兵有了奇特关系,亲密又陌生,全凭声音想象。

一次我去师部出差,鼓足勇气见林小雪。她见到我一愣,笑道:“原来你长这样。”我也笑:“原来你长这样。”她比我想象中清瘦,眼睛明亮如星。我们像老朋友,聊了十分钟,其间电话响个不停,她熟练转接。临别时,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,上面是她的信箱编号。

回到连队,我被众人团团围住。那晚宿舍格外沸腾:李建军宣布要追杨思晴,班长开始给乔亚楠写信,我握着纸条,甜蜜且惆怅。

之后我们仍通电话,偶尔写信。信里的她更活泼,会讲笑话、抱怨工作,问海边的春天什么样。我寄贝壳给她,她省下饭堂的营养品寄给我。不久我去外地集训,临行前拨通电话,是杨思晴值班。她听出我声音,沉默会儿说:“小雪调回南京了,昨天刚走。”电话轻轻挂断,未及言别。林小雪后来去了哪,没人知道。

去年冬天老战友聚会,李建军忽然说:“前几天遇见杨思晴,她孩子都上高中了。”众人唏嘘不已。有人问我:“还记得林小雪吗?”我点头抿酒。她的容貌已然模糊,但初闻其声的悸动,依然清晰如昨。那些借声相恋的时光,那个未曾开始便已结束的故事,都已沉淀为记忆中最温软的部分。

“您好,师部总机。”聚会散场,我独自走在营区小路,寒风拂过杉林呜呜作响。恍惚间,一个清澈声音依稀响起,甜蜜而忧伤,永远定格在20世纪90年代初那个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