舞剧只此青绿:千山回音
七月流火,友人以戏票相赠。翘首以望,终于在九月授衣的季节圆了青绿之梦。用舞蹈诠释一幅画是有难度的,何况少年王希孟的生平仅寥寥数字,他执笔的《千里江山图》本身也没留下什么人物和情节。然而也因此成全了《只此青绿》演绎成舞剧中的高岭之花。整台舞剧围绕着“青绿”这个唯一可提取的核心特征,腾挪出展卷人、织绢人、磨石人、篆刻人、制墨人、制笔人等独属于舞蹈的表达空间。
有了这样的创意,如何在舞台布景、背景音乐、叙事节奏、舞蹈动作上进行虚化、突出、升华是水到渠成的。展卷人在舞台中央的那段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的独舞与舞台周围大片的留白构成了一个空灵的诗性空间。这个空间与千百年前的画家、山川、赭石隔着千百年的时空,却在精神坐标上互为一体,可谓天地造化、万物有灵。
第四场,织绢人素衣席坐纺车之下。但见佳人二三,柔荑轻抬,举首与低眉间,皆柔媚至极,恍若太极流转,整个场景主打一个“疏花披素艳”的清冷与空灵。然而细看,人与车却是岿然不动的。观众眼里的移步换景,不过是因为:浑然一体的大舞台实则为两个严丝合缝的同心圆舞台,内环的小圆始终不动,外环的大圆如“月绕地球”般围着中心圆缓缓自转。值得一提的是,织绢人这场的留白是在舞台中央,而非制墨人那场在舞台外缘留白。展卷人、织绢人、纺车……在似有似无、难以察觉的自转下,轮番变幻出流水今日、明月前身的不同时空,作为观众不禁生发感慨:人不过是天地间、银河系的一粒芥末,无常和渺小永远是人类的主题,唯有江山永恒。至此,舞剧成功地将观众带入千百年前的千里江山图中。
制墨人白衣胜雪,在舞台中央翩若惊鸿,时而腾空,时而游走,诉说着制作松墨、章笔的来之不易……这种“抖掉一身俗气”的独舞平生所见真不多,只此青绿算头一回。目睹此图的创作之艰辛,顿觉千里江山得来不易,这一刻,对平日习以为常的大好河山是满满的感动与疼惜,由此惜人、惜物,乃至疼惜世间万物。
高潮部分当之无愧地属于青绿腰:高髻如墨山苍苍,青绿似铜器上的锈蚀,长袖似游丝浮空,折腰沉稳劲质,音乐铿锵力拔山兮……这一刻,群山复活:翩跹起舞,姿态各异……是人还是山?我已说不清,千里江山图已然跨越千年的梦境来到我身边。群舞那段,“嬛嬛一袅楚宫腰”,将青绿腰的柔媚与音乐如山般的“铿锵劲质”融合在一起,这种“山重云轻”既是刚柔相济,又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虚实相生。
青绿腰还妙在借鉴了书法的欹侧之美。腰部频频似欹反下,正如唐太宗那句:“势如斜而直”。我乃水瓶座,一向不喜寻常路,窃以为,欹侧更能体现舞姿的灵动。宋代姜夔《续书谱》中说,真书以平正为善,此世俗之论。折至险境的青绿腰,仰俯转侧皆有章法,是欹中取正的极致。纤袖如“山”,八面出锋,劲质齐力凝聚于袖端,令我想起米芾《惠柑帖》中的迅疾如扫、倾侧奇险。收袖时,于转折处戛然而止,着实沉稳痛快。虽是一众柔弱女子,却能做到纤美与凝重之间气势连贯、锋芒毕露,却毫无儿女情长的脂粉味。舞剧《只此青绿》用舞蹈的视觉形式吐纳出千里江山图里的金戈铁马之气,完成了编剧创意的舞台转化,完成了画与人的对话。至此,群山的人格化得到完美呈现。
这一刻,我听到群山在应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