浸润
月底的敦煌,天空如熔金,热浪烧灼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,连风都带着焦躁的温度。本定好傍晚去拜访鸣沙山与月牙泉,却被骄阳晒得心底焦灼,终于泄了气。正对着地图上的鸣沙山发呆,手机忽然震动,同行的小年轻在临时群里炸开了锅。“沙尘暴来了!”
抬眼望向窗外,果然,天空与城市都悄悄蒙上了一层土灰色的薄纱。风如狂人般猛烈地摇撼着树木,树们拗不过那蛮力,只得顺从地东倒西歪,枝叶翻卷。向导说:“十年不遇的沙尘暴让你们给遇上了!”心头假设过好多遍:假如我们选择头天晚上去鸣沙山月牙泉,今晚去逛敦煌夜市,就没有这份遗憾了。但是这风沙飞扬之下,今晚的敦煌夜市定然也看不到头天晚上那种热辣盛况。左或右都会有遗憾。沙尘暴这般骤然袭来,似乎竟也替我解了围,使我那未踏足鸣沙山的遗憾被老天之手轻轻一拂——仿佛天意如此,我亦不必耿耿于怀了。
挨到晚上八点后,终究耐不住腹中空空,遂走出酒店,像昨晚一样踏上阳关大道,向党河方向走。阳关中路昨晚人气很旺的路边餐摊都没有营业,只有桌子、凳子静置,有几家堂食也关了门。折向党河西路,虽然这时候游人也不多,但连续几家餐店儿都在照常营业,门口的羊肉串烤摊烟雾袅袅,羊肉串被烤得嗞嗞冒油,香味扑鼻而来,勾得人两个腮帮馋涎暗溢,径直闯入人气最旺的一家店。
晚饭毕,走进敦煌书局。甫一入门,顿如鱼入渊海,我竟被这方空间温柔地缚住,浑然不觉地流连了一个多小时。待到同伴催促,方得知党河上喷泉全开净化夜空的壮景已被我错过。夜色已浓,随同伴踏上归途。低头行走间,脚下又有了新发现:人行道上铺陈的网纹地砖,每一块都镌刻着不同的图案与文字。
一路走,一路俯身端详,脚底下的方寸之间竟展开了一部微缩的敦煌画卷——莲花纹样,是佛国净土里慈悲的印记;藻井图案,依稀是莫高窟穹顶彩绘剥落的残影;更有古币拓纹,携着古旧的风,无声讲述着丝路上商队往来、驼铃叮当的繁华旧梦。我们不敢踩踏那些图案和文字,每每从图案和文字旁边经过,都仿佛与依然脉搏跳动的历史擦肩而过。偶然瞥见几个孩子,小脚丫活泼地蹦跳在带领他们的成人和砖石之间,嘴里还念念有词,像我们一样在辨认那些穿越千年的符号。这何尝不是一场“沉浸式”的文化启蒙?文化符号悄然潜入日常生活,滋养着稚嫩的心田。对孩子们来说,文化不再是书本中艰涩的名词,而成了脚下可触、眼中可见的鲜活存在,悄然助长着守护一方水土的朴素根苗。
敦煌书局像城市深处一隅温润的玉璧,静立在妙街之畔。里面高敞明亮,书卷墨香杂糅着咖啡气息弥漫开来。举目四望,满眼皆是有关敦煌的典籍、字画与别致的文创。随意翻开一本画册,指尖滑过那些斑驳而绚烂的壁画摹本;目光流连于以九色鹿为灵感制作的丝巾上,古老的灵兽仿佛正欲从丝线间跃出。有点歆羡旁边睡眠好、有口福的小年轻,闲闲地翻阅书籍的同时,还可以品上一口名为“敦煌1900”的咖啡,看见她咖啡甫一入口的瞬间温婉的笑颜上突然微微皱眉,我知道她一定从舌尖的微苦中尝到了它所沉淀的时光的厚重。偶然间,邻座两位本地老者正低声交谈,眉宇间洋溢着自豪,向好奇的游客讲述着地砖上那些古老纹样背后的掌故。这便是“日常化”的文化浸润——当市民能自发成为文化故事的讲述者,认同与传播便如活水般流动在街头巷尾,滋养着城市的根脉。
文化就这样从高不可攀的殿堂里“走”了下来,融入了城市生活细微的肌理。行走在敦煌的街道上,俯仰之间皆与历史撞个满怀。文化并非高悬于殿堂的冰冷装饰,它从洞窟深处款款步出,在街巷砖石间落脚,于书局书香里安身,最终沉淀为城市血脉里汩汩流动的基因。
夜深归途,我仍在低头辨识脚下连绵不绝的砖纹,仿佛行走在一条铺满密码的时光甬道上,竟丝毫不觉疲倦。先前心中因风沙而生的浮尘,此刻被这深沉的文化浸润荡涤得干干净净。
凌晨四五点钟醒来,听见持续、急速且节奏恒定的水溅落地面的啪嗒声,久晴的敦煌竟酣畅淋漓地下起了雨。清早赶路,雨基本停歇,地面低处还有很多积水,深吸一口气,感觉浑身上下都如此舒展,仿佛整个城市的清新湿润连同文化因子都被送进了胸腔和肺腑。
走出敦煌城关,我频频回望这座被黄沙半抱着的城。沙尘暴固然蛮横,但敦煌真正的力量却深植于它日常呼吸里吐纳的千年文脉。它俯身将千年风华化入街巷砖石,托举于书页光影之间,使文化气息如同党河水一般,默默流淌在每寸土地上——原来文化并非遥不可及的风景,而是城市从容吐纳的气息,是它刻在骨子里的心跳。
这气息无声却磅礴,让我确信:敦煌,是我所踏足的土地上最富有文化灵魂的城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