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条里的味觉记忆
童年的记忆里,面条总与郑重其事的日子相连。
那时,外公的日历上圈着的红圈,多半是家人的生辰——唯有这样的日子,煤球炉才会早早烧旺,外婆的蓝印花布围裙在炉前轻轻晃动,空气里浮动着麦粉与鸡汤交融的暖香。我总爱倚着厨房门框,看外婆将面团在掌心揉得光溜溜的,指缝间漏下的面粉像细雪落在案板上,擀面杖滚过时,面皮边缘会卷出好看的波浪。趁她不注意偷偷揪下一小块面团捏成小兔子,外婆从不嗔怪,只笑着用沾着面粉的手指点我的鼻尖,银丝般的面条落进竹筛时,像撒了一把亮晶晶的细雪。
煤球炉的火舌舔着锅底。老母鸡是前一天炖的,汤头熬得琥珀色,浮着一层薄油,外婆用勺子撇去浮沫。她另取一口小锅,将从带花纹壳里取出的文蛤肉仔细洗净,与切得细细的韭菜同炒,鲜气瞬间漫满屋子。蟹膏油是提前熬的,用肥美的螃蟹膏肉,加一点猪油慢火熬成膏状,浇在煮好的面上,再铺上炒好的文蛤韭菜,香得我直咽口水。再撒一把绿莹莹的香菜叶,犹如春天的草。
“慢点儿吃,别烫着。”外婆坐在旁边,看着我狼吞虎咽,手里拿着我的外套,怕我出汗着凉。她的眼睛里全是笑,皱纹像绽放的花儿。那时候觉得,世上最好吃的面就是外婆做的。
后来去南通上学,最盼的是周末去二姨婆家。二姨婆住在城里马房角蒋家巷,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槐树,树下摆着张竹桌。她的围裙上总沾着面屑,一双巧手揉得一手好面。“伢儿饿了吧?”她笑着接过我的书包,转身进了厨房。
面是手擀的,擀得薄如纸,切得细如丝,下在锅里“咕嘟咕嘟”翻着花。浇头是毛豆炒酱瓜,毛豆煮得软糯,酱瓜切得细碎,咸香里带着甜;还有南通的素鸡,炸得金黄,泡在汤里吸饱了汤汁,咬一口软嫩多汁。二姨婆坐在我对面,看着我吃,手里拿着把蒲扇,替我扇走蚊子。“多吃点,学校里的饭肯定没家里的香。”她的声音像老留声机里的曲子,带着岁月的温柔。
有时候没时间去二姨婆家,就去铁星桥旁的面馆。老板是个胖大叔,穿着白大褂,脸上总挂着笑:“小伙子,还是老样子?”他记得我爱吃汤面,面盛得满满当当,碗边堆着些小青菜。“不够再添,不加钱。”他说着,又往我碗里加了个卤蛋。面馆的墙上挂着块木牌,写着“百年老汤”,汤里熬着鸡架、猪骨,还有晒干的文蛤,鲜得能把舌头咽下去。
工作后,每逢家人生辰,我便系上围裙走进厨房。父亲惦念外婆的文蛤汤面,我就提前剖取鲜活文蛤,用文火慢熬出奶白浓汤;母亲偏爱虾籽干拌的醇香,我将虾籽细细焙至金黄,与荤油、酱油一同裹住每根面条;妻子和女儿最喜欢糖心荷包蛋,蛋白煎得焦香,蛋黄却凝而不固。看他们捧着碗吃得眉眼舒展,女儿总歪着头笑:“爸爸做的面最好吃。”有一年母亲过生日,我煮了虾籽干拌面,她吃着吃着,突然说:“像你外婆做的味道。”我愣了愣,想起外婆的白发,想起二姨婆的素鸡,想起小时候的煤球炉。原来,我煮面的手艺都是她们教的。
现如今,80多岁的老母亲还总给我做面。她站在灶前,手里拿着锅铲。“卧俩鸡蛋,知道你爱吃溏心的。”她说着,把鸡蛋打进锅里,鸡蛋慢慢凝固,溏心像太阳一样冒出来。面煮好了,她盛在我小时候用的青花碗里,面上煎蛋,撒着葱花。“赶紧的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她坐在我对面,看着我吃,手里拿着我的外套,怕我着凉。
我吃着面,尝着熟悉的味道。风从窗外吹进来,带着桂花香,母亲的白发被风掀起几缕,像外婆当年的样子。我夹起一筷子面,放进嘴里,鲜得眼眶发热。想起外婆93岁高龄时已有些神志不清,忽然有一天,精神特别好,说想吃文蛤汤面,并要我亲手做。我急赴菜场买了文蛤,熬了浓汤并精心配料。外婆很高兴,连汤带水吃了一小碗。过了一个星期,她安然谢世,嘴角还留有一丝笑意。原来,面里藏着的是外婆的挚爱,是二姨婆的温柔,是母亲的牵挂,是如东的文蛤和虾籽,是代代相传的味道。最珍贵的味道从来都不是山珍海味,而是藏在面里的时光,是家人的陪伴,是传承的温暖。
一碗面,从外婆的手里,到二姨婆的手里,到母亲的手里,到我的手里,再到女儿的手里。它带着如东滩涂的风,带着南通老巷的雨,带着岁月的温柔,穿过时光的长河,来到我面前。吃着面,我知道,外婆和二姨婆从来都没离开过,她们就在面里,在汤里,在每一口鲜美的味道里,永远留在我心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