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一生,是那个时代的缩影
父亲张朝领在离95岁生日仅十几天的时候离开了我们。这一年多来,他的身影时常浮现在我脑中,有时清晰,有时模糊。
父亲晚年常对我提起1946年那件事。那年他17岁,新四军苏中纵队在我们村驻扎,管文蔚司令就住在我们家。我们家那时是苏北根据地的“基本户”,爷爷在区政府任职,大伯和姑姑早已投身革命。司令见父亲机灵,又读过私塾,便问他愿不愿意跟着去当兵。那夜父亲辗转难眠,向奶奶提起此事。奶奶只说:“你早点睡吧。”次日天未亮,父亲起身,却发现衣服不见了,门也被反锁。他站在窗前,看着队伍静悄悄地离开村庄,晨光中只余下飞扬的尘土。
这成了他一生的遗憾。晚年他还常说:“要是当时跟队伍走了多好啊。”同时,干瘪的嘴唇微微颤抖。
土改时,我们家被定为富农,搬进了三间草棚。母亲那时是少有的初中毕业生,写得一手好字,20岁上嫁给了父亲。生下我后,母亲去南通学裁缝,父亲买了台“蝴蝶”牌缝纫机,两人开始了裁缝生涯。靠着这营生,他们养活了我们兄妹五人。我最幸运,上了区里的中学;小妹则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,后来成了上海财大的老师。
然而命运多舛。1958年缝纫机被抬去大队副业组;“文革”时又被红卫兵抄走。两年后归还,却要归生产队集体经营。父母成了“拿工分的裁缝”,每天记十个工分,每个工分年终折合一角九分。我因成分问题辍学,在大队宣传队写快板、编节目,一年挣四百工分。后来生产队经营亏本,父母才得以把缝纫机搬回家,东拼西凑盖了两间房,开了个缝纫店。
改革开放后,大队请他们办服装厂,但因货款难收,一年便解散了。那几年拜师学艺的女孩络绎不绝,父母授徒数百。那是他们一生中最舒心的时光。再后来,成衣店兴起,没人再找裁缝做衣服了。父母也老眼昏花,终于放下了剪刀和皮尺。
分田到户后,60多岁的父亲被推举为村民组长,一干就是20多年,直到将近九十岁才卸任。干部群众都叫他“老糊”,我起初不解,后来才知是他“装糊涂”才获得的雅称。
村里家家户户栽桑养蚕,不少村民在家前屋后建几间房,上级要求拆除,父亲总说:“已经盖起来了,等把这季蚕养好了就拆。”其实,糊一糊,就不拆了。如有摊派任务增加大家负担,父亲变着法儿装糊涂,拖着不落实,自己做个检讨、扣点奖金,事情就过去了。久而久之,“老糊”成了父亲的外号,几十年叫下来,人们甚至连他的本名都不记得了。
父亲不当组长了,又成了村里的“多管局长”。村民们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喜欢找他商量,偶尔邻里有了纠纷只要他出面调解,大多能够平息。父亲总在村里转悠,这家转转、那户坐坐。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,他无所牵挂,只求受人尊重。
父亲的一生,是那个时代的缩影。他的遗憾、他的坚韧、他的智慧,都刻进了岁月年轮里,成为我们永远的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