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过咖啡屋
“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,忍不住慢下了脚步……”六十二岁的台湾女歌手千百惠离世,令人扼腕。耳畔忽又响起她温柔婉转的歌声,恍惚间,时光骤然裂开一道缝隙,循着旋律,脚步不自觉地踩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节拍上。
那时,市区孩儿巷路口西、清泉浴室东隔壁新开一家店铺——汇中咖啡馆。“咖啡”二字,在当时还是个时髦词,像是刚从港台电视剧里走出来的新鲜事物,裹着一层令人好奇的光晕。
咖啡馆的装修并不豪华,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,总能听见器皿碰撞的脆响,混着若有若无的甜香——后来才知道,那是廉价奶精和香精调制出来的味道。我们踩着《走过咖啡屋》的节拍往里钻,兜里的零花钱刚够买一杯“雀巢三合一”,却偏要捧起白瓷小杯,学着大人的模样小口抿。店里的咖啡多是速溶冲泡,汽水也是糖精色素勾兑,可谁也不较真。暖黄的灯光从吊扇叶片间洒下来,落在邻桌穿喇叭裤的青年身上,他们正对着半导体收音机哼唱邓丽君的歌,偶尔有穿的确良衬衫的中年人进来,点杯茶坐一下午,看墙上贴的《大众电影》海报。
我们沉迷于这样的氛围,在杯盏交错间分享青春灼热的欢喜。白瓷杯轻碰的清脆声与窗外“二八大杠”的车铃声交织,构成我们青春期最熟悉的背景音。坐在高脚凳上,用故作成熟的姿态啜饮,我们谈未来、谈梦想,仿佛杯中的甜腻液体,真能浇灌出什么远大前程。
味觉是最顽固的记忆。尽管那时的“咖啡”简陋,却以其特有的甜,为我们标注了一整个时代的坐标。那甜既藏着物质的匮乏,也蕴含着我们对于“现代”生活最原始、最急切的拥抱。我们喝下的不是咖啡因,而是一种关于开放的憧憬。
后来条件稍好,几个同学凑钱买来咖啡豆和简易器具,尝试在家自己煮制咖啡。自煮的咖啡固然香醇,但独自守着炉火,任凭满室氤氲,却再无众人欢闹共饮的意趣。原来我们所眷恋的从来不只是咖啡的滋味,而是那种聚在一起、共享时光的“众乐乐”。于是,我们重又回到汇中,有时三五好友结伴,有时刚从清泉浴室洗得一身清爽——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额角,就那样端着白瓷杯围坐在一起。灯光昏黄,为年轻的脸庞镀上一层柔光。胸中燃烧的无边梦想在温软光影里跳跃,闪烁着青春的光芒。
20世纪90年代初中期,汇中迎来它的黄金时代。整座城市如同一块吸饱水的海绵,欲望与可能迅速膨胀。咖啡馆挤满形形色色的人:谈生意的个体户、约会的情侣,还有像我们这样,只是需要一处角落闲聊的人。声音嘈杂,烟雾缭绕,无数梦想与失意在此短暂交汇,又被甜腻的咖啡推回各自的轨道。这里仿佛一个微缩的时代舞台,上演着并不精致却充满生命力的日常戏剧。
然而,推土机的轰鸣声终究响起。在城市规划蓝图上,咖啡馆与周边店铺都被标上鲜红的“拆”字。清泉浴室消失了,那扇见证几代人体面与疲惫的大门永远关闭。紧接着,汇中也迎来终局。没有告别仪式,如同它当初寻常地出现一样。某天路过,只剩一片瓦砾。那个承载我们无数午后与心事的角落,倏然成了一个空洞的概念。
如今,咖啡的香气早已弥漫整座城市。连锁品牌的标志勋章般钉在街角巷尾,空气里飘荡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醇香,人们轻松地就能喝到一杯由专业咖啡师精心冲煮的精品咖啡,它层次分明、回味悠长,无可挑剔,可我总忍不住想起汇中那甜得发腻的“咖啡”。我想,我真正怀念的是那种用笨拙的模仿走向世界的真诚姿态,是在匮乏之中依然能品咂出关于未来的甜味。
汇中咖啡馆早已消失在物理意义上的南通城。但在某个由声音与气味构筑的记忆之城里,它永远亮着暖黄的灯光。系着围裙的老板站在柜台后面,而我们——那一群推门而入的少年,发梢沾着阳光,身后风铃轻响。墙上海报里的千百惠依旧唱着泛黄的情歌。
那里的咖啡永远甜腻,永远喝不尽。因为杯子里盛的本就不是咖啡,而是一整个时代为我们亲手调制的、无法复刻的青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