寄居李白的诗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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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李新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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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从不拒绝借鉴,我们呼唤从形式到内容、题材和思想等方面全方位的原创。
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李白这诗妇孺皆知,常被人随口吟诵。有人说,这诗顺溜浅近得跟打油诗似的,这是唐朝的“梨花体”。此诗所表达的对故乡的思念,不及顾况《忆故园》中“故园此去千余里,春梦犹能夜夜归”深刻,也不及卢纶《晚次鄂州》中“三湘衰鬓逢秋色,万里归心对月明”催人泪下。可这诗,之所以每到特定情境下就会被人吟诵,全因其别具一格的简单、全因其别具一格的平淡,让每一个读者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美。
同是表达望月思归情绪的诗,李白有李白的清淡、顾况有顾况的深刻、卢纶有卢纶的煽情,这就是艺术纷繁复杂的原创魅力。他们之所以同样了不起,相互不可替代,是因为他们以自己独有的真诚,表达属于自己的发现,给眼前的景、心中的情予以“第一次命名”。
原创是一种追求,也是一种境界。不管从事哪个艺术门类的作者,都怕被归堆儿,唯恐被归到某派、某系之中。比如“桐城派”散文作者,从奠基创立到谢幕终了,数以百计,但能在文学史上留名的除戴名世、方苞、刘大櫆、姚鼐之外,尚有几人?
以我们熟悉不过的文学陕军中的路遥、陈忠实、贾平凹为例:路遥生于陕北那片贫瘠干涸的土地,谁在那里出生,都要想方设法蹦跶,以求离开那地方,故有以逃离和自强不息为主题的《人生》《平凡的世界》;陈忠实生于关中广袤的平原,历史底蕴深厚,所以《白鹿原》大气雄浑;贾平凹生在物产丰富、介于关中平原与秦巴山地之间的商州,复杂的地域文化,给予他更为丰富的文学滋养,因此他的文字如春花绽放般,表现得恣肆汪洋、淋漓尽致。如果他们仨都以一个腔调来表现对这个世界的看法,留下一个作家的作品就够了。细读贾平凹先生作品,不难发现,其十余部长篇,重复自己的很少,连语言风格都有所变化。变化与创新,让这些作品拥有各自的生命。而台湾一位同样著述等身的言情小说阿姨,著述固然等身,每一部小说都拍成电视剧或电影,曾骗取多少少男少女的眼泪,也陪伴他们寂寥恍惚的青春,但这本跟那本一样、此书跟彼书大同,拥有独立生命的没有几本。
今天,翻开杂志报纸,不管诗歌还是散文,一写月亮,我们就常常能看见李白、顾况、卢纶远游的背影;一写秋天,我们就可能体会到李商隐、李清照、马致远隔世的体温。他们说这叫用典。用典好不好?用典好,不用典怎么知道作者读过几本书呢!典用得太多,就近似于抄袭。把所有的“典”当水分挤掉,恐怕剩不下几个句子。近年,类似的事情,在音乐、美术、书法、摄影、影视……诸界俯拾皆是,连一些大型活动的主题曲,都长得跟国外传唱多年的音乐像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,直逼“要钱不要脸”的境界。
AI(人工智能)介入文学创作之后,“撞脸”事件频频发生。怪只怪AI开发者只给了AI软件吸纳天下现有能找到的文字、音乐、美术等艺术作品的能力,却尚未让他们具有将现有文艺素材消化、创新构造的能力,只要在主题中放上“浪漫秋天”几个字,张爱玲“桔红色的房屋,像披着鲜艳袈裟的老僧,垂头合目,受着雨底洗礼”的秋雨来了,郁达夫“在破壁腰中,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(朝荣)的蓝朵,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”的北京秋天来了,老舍“在秋天,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。天上微微有些白云,水上微微有些波皱”的济南秋天来了,里尔克“谁此时没有房子,就不必建造/谁此时孤独,就永远孤独/就醒来,读书,写长长的信/在林荫路上不停地/徘徊,落叶纷飞”的秋天来了,胡兰成“不是出门人的伤情,而是闺中人的愁念,想着他此刻在路上,长亭短亭,渐去渐远渐无信”的秋天也来了。依靠强大的数据库,拼凑几十行小诗、几千字的散文、比较简单的记叙文,是须臾之间的事情。但其中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前人写过的,或者跟前人已经存在的文字有着非常高的相似度,于是,不是抄袭,就是洗稿。
AI的聪明,在于能在一瞬间将数据库中所有牵涉到“浪漫秋天”的文字调出,按照编程工程师预设的开头结尾、起承转合的要求呈现出来;AI的愚钝在于所有的内容都没有逃出数据库。这种依靠数据库写作的方式,目前还看不出一丝一毫创新气息。
在随便哪一个行业、哪一个人都强调个性化的当下,静思近三十年的文坛,好像没有出现什么新流派、什么新口号。这一方面有客观原因,太过于离经叛道的东西,不但不能获奖、不能出版,连发表面世都难。时代滚滚向前,世界瞬息万变,人生天地间,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吃饭穿衣,日有所业、夜有所栖。如果写下一堆文字,全都砸在自己手上,始作俑者不管对文学有多狂热,都坚持不了多少时间。
另一方面是主观原因,因写作者看不懂现实、看不到未来、看不透现象、悟不出本质,而使自己的创作陷入同质化困境,人家写什么受欢迎、能获奖、能出版、能变现,就一哄而起、一哄而上。
有一段时间,从杂志到选刊、从文选到作家专著,弥漫着强烈的以“失败”作为书写主题的作品,男性是失败的、女性是失败的、婚姻是失败的、家庭是失败的、事业是失败的,所有一切都是失败的;南方的作家在写这个,北方的作家也在写这个,城市作家在写,中西部边远地区的作家也在写。通过“失败”是否写出了什么深刻的思考?没有,似乎就是为失败而失败。还有段时间流行“逆袭”,皇帝逆袭、宫女逆袭、穷小子逆袭、灰姑娘逆袭……所有类型的逆袭人物都出现了。只要“逆袭”,文字就可以卖钱,小说就可能被拍摄成影视剧。这是个有流行而没有流派的时代,这是个有应声而没有口号的时代,这是个有贴身跟随而缺乏挺身独创的时代。
第一个写“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”的人是天才,第一个写“故园黄叶满青苔,梦后城头晓角哀”的人也是天才,第一个写“东风吹雨过青山,却望千门草色闲”的也是天才。但从第二个开始,不管你是故意追随,还是不经意“撞脸”,只要从形式和意境上基本相同,都算不得天才。
有人问,苏轼《送春》中“梦里青春可得追,欲将诗句绊余晖”化用杜甫《曲江》中的“何用浮名绊此身”,算不算跟风?显然不算。杜甫所表达的是人生苦短,没必要为浮名所累;而苏轼则反其意而用之,表达自己欲以诗句来挽留住夕阳的光辉。改动虽然不大,意思大相径庭。
哪怕向前走半步,于文学来说,都是有意义和价值的。就怕原地踏步、抄袭模仿。
“寄居李白的诗上”是个比喻。我们从不拒绝借鉴,我们呼唤从形式到内容、题材和思想等方面全方位的原创,在批判的视野下继承、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、在创新的肩膀上超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