喝粥时,常对着粥面发愣,那粥再照不出母亲的面容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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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梁玉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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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面目,如今在我脑中已不甚分明了。只记得她极瘦,颧骨高耸、眼窝深陷,仿佛皮肉之下便是骨头。她常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袖口磨出了毛边,却总是干净。
我是遗腹子,生下来便没见过父亲。家中兄弟五人,我排行最末。大哥长我十二岁,在我尚不能记事时便去帮工了。母亲一人拉扯我们,如同瘦弱的母鸡张开羽翼,硬要护住五只雏儿。
青黄不接的时节最难熬。米缸见了底,母亲便拿个粗瓷碗出门去。她向邻居借粮,从不空手而归,却也从不低声下气。她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,仿佛肩上扛的是某种看不见的尊严。新粮下来,她必挑最好的奉还。“借一斗,还一斗一”是她的规矩。邻居推辞,她便说:“孩子们记着呢。”
红薯粥最容易馊。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,我们兄弟几个围着桌子,看粥面上浮着的几片红薯,像小船在浑水里打转。粥馊了,母亲不许我们喝,自己却一碗接一碗地咽下去。她的喉结上下滚动,眉头都不皱一下。有一回我偷偷尝了一口,酸苦的味道立刻在口中炸开,呛得我直咳嗽。母亲拍着我的背,却笑了:“小五的舌头金贵哩。”
腊月里,母亲会给我们做新鞋。她纳鞋底到深夜,煤油灯的光晕染在她脸上,显得格外柔和。线穿过鞋底的声音“哧——哧——”,像是某种安眠曲。有一年,我的脚长得快,新鞋才穿上一个月就顶了脚,我不敢说,硬挤着穿,直到脚趾磨出了血。母亲发现后,竟哭了。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她流泪。第二天,我的床头放着一双新鞋,鞋头特意加长了一截。
母亲死于我四十八岁那年。她走得突然,在家里过门坎时一个跟斗下去,再也没有起来。等家人发现,身体都已经冰凉。那时我正在大西北边防某部蹲点,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,因而留下了终生遗憾。
如今我喝粥时,常对着粥面发愣。那粥再照不出母亲的面容了。偶尔恍惚,似乎又听见“哧——哧——”的纳鞋声,在记忆深处固执地响着。
穷苦人家的母亲,大抵如此罢。她们像野草,无人照料却拼命生长;又像蜡烛,燃烧自己只为给儿女一线微光。儿女们,终其一生都在那线光里摸索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