胃是有记忆的,一直记着那段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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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张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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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生于20世纪60年代,那时物资匮乏,我家兄弟姐妹四人,人一多,家中更是捉襟见肘。每念及此,便觉胃中隐隐作痛,非真痛也,乃记忆中之痛耳。
姑姑家住搬经镇群岸村,那村人少地多,粮食分配颇丰,家家户户皆有存粮。姑姑的公公在学堂教书,月入数十元,在那时可谓富户。假期一到,姑父便来接我。在他家,先是煮鸡蛋,继而炒花生米,我的肠胃久经饥馑,何曾受过这等优待?次日必然呕吐,姑母便笑,道是“吃伤了”。
外婆家亦是我向往之地。三个舅舅中小舅最疼我,每至其家,他必设法逗我开心。夏日,小舅执鱼叉立于门前河边,静待游鱼。阳光照在水面,鱼影掠过,他便迅疾出手,往往有所获。外婆烹鱼后,必拣鱼腹嫩肉予我。鱼肉鲜美,然我最盼者,乃是红烧肉也。
记得那年外婆家翻建厨房,为招待匠人,煮了红烧肉。我闻得肉香,早已魂不守舍,口中生津、腹中雷鸣。外婆道:“外头玩去,他们吃完了,余下的便给你。”我信以为真,欢跃而去。及至归来,但见碗里空空如也,连汤汁亦无剩余。我登时泪下,外婆安慰道:“明天再煮,定给你吃。”翌日午时,桌上空空,外婆解释:“今天没买到肉,明天吧。”如此推托,直至我离开外婆家,终未尝到一块红烧肉。唯梦中得啖数块,醒来愈发饥肠辘辘。
如今物资丰盈,友人宴请,我反专挑蔬菜而食。非是矫情,实乃肠胃已不惯油腻。每见席上剩菜堆积,便想起当年望肉兴叹之景,心中不免感慨。
饥饿使人灵敏。村中谁家煮肉,香气飘散,孩子们便如嗅到血腥的狼,纷纷聚拢过去。主人家无奈,只得将肉藏起,或谎称未煮。我们明知其诈,却也无可奈何,只得咽下口水,悻悻离去。
饥饿亦使人狡黠。我曾与同伴潜入生产队的瓜田,偷摘未熟的西瓜。瓜肉尚白,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。被看瓜人发现,追得我们屁滚尿流。逃回家中,仍不免一顿好打。然而次日,又复如此。饥饿使人忘却恐惧。
饥饿更使人记仇。邻居叔叔家杀猪,未分我一杯羹,我便记恨多年。后来他家遭难,我竟暗自欢喜。如今想来,实在惭愧。饥饿扭曲人性,竟至于斯。
少时最盼过年,因过年有肉吃。腊月里便数着日子,及至年三十,眼巴巴望着锅中的肉块。我们吃得满嘴流油,母亲却只喝些肉汤。如今思之,方知母爱之深。
饥饿的年代,人为一口吃的可以放下尊严。记得村里有个二流子,整日游手好闲,专去办红白喜事的人家蹭饭。人家厌恶他,他却毫不在意,照样嬉皮笑脸。后来饿得实在不行,他竟去偷生产队的种子粮,被判了刑。出狱后,依旧如故。村人皆鄙视之,我却暗下理解。
如今宴席之上,常见肥头大耳者高谈阔论,动辄浪费整桌菜肴。我每见此景,便想起那个二流子,想起他盯着食物的眼神——那是一种动物般的、纯粹的对生存的渴望。而今人浪费的不仅是食物,更是对食物的敬畏之心。
偶尔回乡,见旧日亲朋,多已发福。谈及往事,他们笑道:“现在倒怕吃出病来。”我亦笑,心中却想: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从饥饿到饱足的全过程,胃的记忆恐怕比头脑更深刻。
少时渴望的肉味,如今已不觉稀奇。偶尔吃上一口,反觉得油腻难当。身体在抗拒,记忆却在召唤。这种矛盾或许是我们这一代人特有的印记。
饥饿的记忆渐渐远去,新的烦恼接踵而至。孩子们不再为食物发愁,却为手机、游戏、名牌衣物所困。每一代人都有其特定的匮乏与焦虑,这或许就是生活的本质。
夜深人静时,偶尔会梦见少时的红烧肉。肉块油光发亮、香气扑鼻,醒来后,口中犹有余味。然而推开窗户,进入的只有汽车尾气和空调外机的轰鸣。那些简单纯粹的渴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
人生就是这样,渴望的永远在远方,到手的总是失去滋味。我们怀念的或许不是食物本身,而是那个为一块红烧肉而激动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