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哥哥”张炎武,是张謇养子张孝则的长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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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姚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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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炎武是我大姐的先生,但我一直喊他“大哥哥”,从来没有喊过“大姐夫”。他是张謇老先生养子张孝则的长子,出生在春天开满紫藤花的濠南别业,从小养尊处优,年幼时有家庭教师授业,后入公办学堂,高中毕业于南通中学。
他为人随和、性格沉稳,做事慢条斯理,喜欢数学,对自己想做的事执着追求。他受祖父实业救国思想的影响,立志从事实业报国的行业,1951年考取上海交大机电系。正逢全国高校院系大调整,上海交大一半的教师和学生统一划归到设在南京的华东水利学院,张炎武也在划归的学生之列,并且专业也被改掉了。他认为校方应当征求学生意愿,不能擅自改动,虽经几次交涉但毫无结果,于是年轻气盛的他愤然退学,回家备考。以后虽然也有其他的院校录取了他,但不是机电专业,他都没有去上,就这样耽搁下来。
他求学不成,就去当时的实用中学当了数学教师,以后又到其他学校任教。当数学老师他如鱼得水,很是适应。这样过了几年,直到文化大革命劫难来临,只因他是张家后人,就被剥夺了当教师的资格,一家人的生活失去了保障。也许是一种无声的抗议,他选择了一个不用去求人却很困苦的工作——拉板车给人送煤球,做一个身处社会最底层却能自食其力、可以养家糊口的板车工。从一个富家少爷、老师到整天低头拉车浑身沾满煤屑的苦力,这是常人不可想象的巨变,他却坦然上路,埋头拉车。每天一早出门,日落时分带着一身煤屑、疲劳回家,他不屑世俗的白眼、不惧煤车的沉重,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,一干近十年。我从没有听见他有怨言,他好像甘于当一个送煤球的板车工。这个板车工有三个独特之处:一是从煤球店的主任、会计到客户,没有人喊他“老张”“张师傅”,却异口同声喊他“张先生”,这也许是因为不少人知道他的身世,也许是因为他言谈举止透出一种知识分子的气息。第二他把送煤球的工作做得极其认真,一叠叠的煤球摆放得整齐稳当,就像黑板上整齐排列的数学公式一样;还有他会寻找最方便主家使用的地方码好煤球,就像解数学题选择最简便的方式一样。第三送煤球时他偶遇数学题做不出来的学生,便情不自禁帮助讲解,“孩童顿悟,家长称奇”,这样“张先生”的称谓也叫得更响。
文革结束,苦尽甘来,当了十年送煤工,他得以重返教师岗位。听说张家海外家人要来南通,有关部门把他住的巷子里的房屋粉刷一新,也来问他有什么要求,他说“没有”,就这样他当老师一直到退休。他毛笔字写得好,“少年之家”的老师请他教孩子书法,给他讲课费,他说多了,退给人家。有些学生慕名追到他家里,请他授课,他则分文不收,乐此不倦。年纪更大一些,“濠南别业”请他去服务,他很乐意,因为他的内心深深眷恋着这生育他的地方。那边象征性每月给他二百元报酬,他不计较,准时上下班,工作十分认真。听说因为他的身形像张謇老先生,还请他穿上长衫扮“张四先生”,只是没有开口说话,多拍其背影,给他报酬他依然不收——这事我只是听说,没有见过。
他一直喜欢读书,即使在拉板车最困难、疲劳的日子里仍然读书不辍。家里有不少藏书,恢复工作后又买了不少,床前床后都堆着书,我大姐一直埋怨“连卫生都不好做”,他不听,仍然我行我素。
他脾气极好,这么多年来,我从未见过他发过火。他喜欢孩子也严格要求他们,大儿子十三四岁就帮着他拉车。几个孩子都不错,有的还小有成绩,他也从未炫耀、张扬。
虽然他是我兄弟姐妹四个的大姐夫,但我们一直喊他“大哥哥”,因为他对我们就像亲哥哥一样,给予许多关心、帮助。他的父母早年去上海,留给他的家业并不富足,但是他还是尽力帮助了我的家庭。小时候,我喜欢跟他去啬公墓,那时张家还有护墓人,见到“孙少爷”来了,总是弄些好吃的,我可以跟着饱口福;妹妹小,活泼可爱,喜欢跟他去老戏院看戏。如今我们兄妹都已是耄耋之人,但是当年大哥哥对我们的好却永远不敢忘怀。
我的大哥哥张炎武就是这样一个善良、正直、宽厚的好人,标准的传统知识分子。他这一生没有做过什么大事,也没有什么令人称道的业绩,平凡简单但是充满传奇。他宠辱不惊,始终以乐观的心态面对世界,以善良的人性对待别人,坚韧不拔、积极向上。后半辈子他得以做自己喜爱的事情,享受天伦之乐,几个子女都十分孝顺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也对他很关心、敬重。
前些年他的身体还算健朗,能够骑自行车接送孙女。他在通中求学时的老同学、中国科学院院士吴慰祖来看望他时,老哥儿俩相谈甚欢。可是岁月不饶人,他身体一年不如一年,早年吃的大苦现在反映出来了。如今他身患多种疾病,已经不能下床,甚至语言交流也有困难。最近我去看望已经九十六岁高龄的他,在小黑板上写上“大哥哥好!”几个大字给他看,他点点头,眼里有泪光闪烁。我紧握他的双手,祈求上苍眷顾我的大哥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