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抗战老兵”林祥祯
打开尘封的档案,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。泛黄的纸页里,一个沉睡了数十年的“抗战老兵”渐渐鲜活起来,一步一步走进我的心田……令我忍不住泪眼蒙眬、数度哽咽。改变中国命运的西安事变有他矫健的身影,举世闻名的台儿庄战役有他洒下的鲜血,黄埔学员与日军的一次战斗中有他奋勇杀敌、死里逃生的传奇经历……他的名字叫林祥祯。
林祥祯1915年农历八月十一出生,是陕西白河燕子岩一农户家的独子。为挣脱饥饿与欺辱,1933年正月的寒风中,这个不满18周岁的精瘦小伙,毅然决然离家出走,赤脚翻越秦岭,徒步300多里蜿蜒山路,投身爱国将领杨虎城麾下,成为国民革命军第十七路军中的一名士兵。之后,经过师部训练班4个多月的学习,又被保送到洛阳中央军分校集中8个月的训练,同时受到杨虎城的亲自培养提携,他入伍不到两年,便在西安警备第二旅四团五连当了少尉排长。
1936年寒冬的西安古城,凛冽朔风席卷着抗日怒潮。为迫使蒋介石停止内战,联共抗日,张学良和杨虎城率东北军和西北军发动了“双十二兵谏”。12月11日深夜,刺骨的北风裹挟加密电令抵达警备二旅驻地。当他看到“立即解除中央宪兵武装”的命令时,握枪的手掌渗出冷汗。作为杨虎城嫡系部队,属下比谁都清楚这道命令的分量:这不仅是军事行动,更是在历史天平上投下决定性的砝码。在旅长孔从洲和团长沈玺亭的指挥下,他奉命执行改变国运的绝密任务。当东北军冲进华清池时,他率部封锁临潼外围,并以雷霆之势解除了宪兵团武装。历史铭记了张杨二将西安事变的壮举,却少有人知,正是千百个“林祥祯”的精准执行,才让兵谏一举成功。
然而,随着杨虎城去西欧考察,1937年春部队改编,他在驻河南尉氏的国民革命军独立十九旅一团任机械技师。不久,因原上司、现任少将旅长沈玺亭对他印象深刻,调他到3营7连任排长。1938年年初,徐州会战打响,他随部队先后参加了临沂大战、滕县战斗和台儿庄战斗。3月20日,日军集中4万兵力向台儿庄发动猛烈进攻,台儿庄的上空弥漫着硫磺与血腥的混合气息。他们的任务是坚守阵地,与兄弟部队协同作战。经过激烈的交锋,因敌人武器装备占优势,我军伤亡惨重。连长不幸阵亡,他被临时任命为代理连长。在击退了日军数次猖狂进攻后,黄昏时分,一发九二式步兵炮的炮弹在掩体旁炸开。他身负重伤,晕死过去。当被抢救醒来时,他已躺在汉口协和医院。两个多月伤愈,他左手臂里的弹片却未能取出。
同年12月,他担任宜昌第八军一团二营五连连长,1940年调浙江江山二十二补训处六团一连任连长,后又调任二营九连连长。当民族的安危笼罩着山河,“到黄埔去”成了所有热血士兵心中的梦想。1941年4月,他第三次站在黄埔军校的考场。前两次的失利如刺青般刻在记忆里:第9期因派系倾轧落榜,第10期因日寇轰炸,考场关闭。此刻,面对“弹道轨迹”的考题,他想起战场上子弹擦过耳畔的呼啸——“是弧形!”主考官眼中闪过赞许的目光。他如愿以偿,成为黄埔军校江西广丰三分校步兵科军官训练总队11期学员。政治部中将主任吕济、总队长金式祁、中队长温玉麟都曾是他的上司。因成绩优异,毕业时他获得一支“金笔”奖励,笔帽上刻有“亲爱精诚”的校训。这年秋天,浙东战事告急,战局恶化,日军入侵浙赣直逼广丰。三分校全体师生千余人奉命参加了二渡关战斗。当时学员总队是部队行伍军官,学生总队则是刚招考入学首次参战的中学生。战斗打响后,密林里黄埔学员的卡其布军装与日军土黄色制服绞杀在一起。他带领的战术分队像楔子般插入敌阵,打死不少鬼子,并成功突围。这场阻击战掩护了当地军民顺利向南转移,全凭一腔热血、没有实战经验的70多个年轻的生命却永远留在了武夷山麓。黄埔学子为国捐躯,用生命谱写了又一曲英雄赞歌。1942年2月,他毕业后到浙江平阳二十二补训处二团十连任上尉连长,之后在抗日战场出生入死,直到1945年8月日本鬼子投降。
抗战胜利了,他想起了家,想起了父母。但二老均已先后离世。他没能尽孝,终生内疚。从此,每逢生日,他无论身居何处,都要面对大西北燃香烧纸、磕头跪拜。他说自己的生日就是母亲的难日,以此慰藉心灵的伤痛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头顶“历史反革命”帽子,苦度人生。开始是摆地摊卖杂货,后来挑旧货担子走街串巷,最终他被南通市土产公司收编,成为旧货商店营业员。1985年,他作为南通仍健在的资历最老的黄埔生,被统战部门列为“统战对象”,落实政策后受到各方尊重。古稀之年,两鬓斑白的他身着深蓝色中山装,胸前挂着黄埔校徽,独自一人从南通出发,辗转3天,行程1200多公里,回到了阔别半个多世纪的白河。在表妹的搀扶下,他找到了山上父母的坟头。此刻,这位在抗日战场上铁骨铮铮的老兵,在荒草丛生的坟前长跪不起,嚎啕大哭……
1998年5月23日,他在家中去世,享年83岁。市火葬场工作人员在收拾他的骨灰时,一枚金属弹片掉落铁盘,甚感惊讶!这枚台儿庄战役留在他体内的弹片,与他相伴一生,终于完成使命,在火化炉的烈焰中褪去了血腥。
墓碑上,镌刻着从小被唐铁匠抱养、从未叫过他一声“爸”的小儿子题写的挽联:“背井离乡生涯坎坷过一世,重情好义品性正直留千古”。
这个陕西白河走出的农家少年,用戎马青春在抗战史册上刻下无名者的勋章,用血肉之躯诠释着“一寸山河一寸血”的誓言。那枚与老兵同葬的弹片,是对日寇侵略的永恒控诉,也是对战争创伤的具象化呈现,在和平年代的阳光下,折射出超越时空的光芒——它告诉我们,历史的丰碑不仅由将帅的名字铸就,更由无数个士兵的鲜血与忠诚浇筑而成。
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,仅以此文祭奠我的生父、一个抗战老兵——林祥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