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城如皋鹤颈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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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陈健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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鹤颈湾是古城如皋剧场巷(原名篦机巷)拐弯向南的一段石板街,因弯子细于北大街的鹅颈湾而得此名。它长不过二百米,但作为如城南北通衢的街道,由西大街鱼市口通往北大街的必经之所,店铺鳞次栉比,吸引着儿时的我流连忘返。
沿继光小学东侧的范桥南巷向南,过横巷的剧场巷,未入湾子头,秋冬时节,萦绕的袅袅烟火中,先闻一股羊膻味。就在大治派出所对面,一爿羊肉店坐西朝东,门面不大,三四张方桌,七八条板凳,却也食客如云。盖因俗话说“吃了羊肉,暖和一冬”,况且,这家的白切羊肉、现煮的羊汤清爽得很。可是,时不富裕,每年冬天,全家仅此一顿而已。难得的滋味总是诱人的。且不谈白切羊肉的鲜美,单是其汤,便教人回味不已。入座,热腾腾的“三红碗”端上桌,碗里的汤白、浓、香,些许滴绿的蒜花在汤面上荡悠悠。撒点白胡椒粉,操起小瓷勺往汤碗里一搅,轻轻舀一勺,吹一吹,随着又鲜又香的味道飘起,入口,下肚,一股热流从后颈直抵脚底,浑身热乎起来。

不几步,突兀出现一座老旧的小木楼,沙沙沙,一台脚踏石印机刷着昨日“黄文德刻字石印铺”的故事。隔壁的柳家裱画店寂静中古韵犹饶。小楼对面的国营如皋饭店门庭若市,粉白的门头朝东,里厢屋宇相连,有数十间之多,北门直抵剧场巷内公社医院的南大门。怪不得如皋有“一沙二祝”之说。自小与祝家大院比邻的我听说,这里原为祝家油坊,老字号“乾益祥”。

每经门口,油烟爆出的菜香袭来,不由勾得我嘴角潮润。但从无来此饕餮大餐的印象,唯有盘水面,给我留下“饿童时代”的极致美食体验。

记得过生日,妈妈带我来过,她掏出角票、粮票买筹,再到后厨门口排队。烟火熏燎的大灶前,大师傅一袭白衫,左手一把大笊篱,右手一双长筷子,待碱水面在沸水面上一浮,顺势筷子一捞,笊篱一抄,再入凉水一汆,沥干,有条不紊地分盛于一只只碗中。接着,淋点酱油,拌以猪油,撒把翠绿的葱花,盘水面便成了。油香滑亮的大海碗,弥漫着香喷喷的脂油味。我挑起油润的面条,喜滋滋地直往嘴里送,长长的面条挂到下巴,惹得妈妈一旁直笑:“你这吃相,活像京戏中的老生了!”哈哈,是笑指我下巴上的面条像老生扮相上的那一把长须吧。吃相我可不管,只管哧溜哧溜下肚。

咂摸余香,前行,如城综合厂朝东的店房经年飘着淡淡的油墨味、糨糊味。说起综合厂,观音堂内的标牌厂、状元坊的纺毛作坊、马家祠的棉絮工场,乃至丰乐桥头的服装店、箩筛店等,统称综合厂。曾经,妈妈在这儿做过一阵子印刷。我起先瞧着好玩,后来才晓得,这既是份辛苦活,又是门技术活。覆盖式的铁盘凸版印刷机马达轰鸣,“咔嚓咔嚓”,一只圆铁盘翕张之间,顶多三五秒钟的空档吧,人得眼明手快,迅捷抽出印张,一点儿麻痹不得,何况承印的多是公家发票。

来了,我总爱到字房瞟瞟,尽管里面飘着一股说不来的铅锌味。斑驳陆离的粉墙下,密密麻麻布满铅字的字架前,胖乎乎的雷伯伯穿梭其间:踮脚,昂头,抬臂,迅速拣出一枚铅字,放置左手木托盘;接着一个跨步,前腿弓,后腿蹬,又取出一枚;再转个身,仰俯之间,闪转腾挪之时,手持的稿纸就排成了可供印刷的铅字版。太神奇了!只是不许细伢触摸,但见有堆报废的铅字,我好奇地排起来。妈妈的忘年交肖春芳(夫家姓毛,我称她“毛婆婆”)竟当我“抓周”一样,高兴地说:“从小看大,看来将来吃文字饭啊!”且笑盈盈地挑了几枚送我。工间休息,她见废纸扔了可惜,便糊成小本让我习字。犹记有个字模是“全”,权当我的“私印”,盖课本、盖笔记本、盖小人书,不亦乐乎!今年春在南京逛先锋书店,邂逅文创字模,怦然心动,似曾相识燕归来。真是好人一生平安,后来,毛婆婆到南京帮侄女作家黄蓓佳带娃,回如后安度晚年,高寿94岁。

对门,除了一户糊风筝的店家,便是书香氤氲的县图书馆。穿过土黄色的水泥门楼,光滑的水门汀向东,一幢两层楼房映入眼帘。砖墙久经雨打风吹得斑痕累累,但铸铁的栏杆、朱漆的木质百叶窗、上好的木头扶手却显一种旧时别样的韵致。

图书馆近在咫尺,喜欢看小说的妈妈可谓“近水楼台先得书”。可是,即使有借书证,也多乎哉不多也——限借一本。也许是熟识了吧,有个娴淑的沈阿姨见我妈左挑右选唯嫌拣择之难时,总是悄悄地让多借上一两本。从这里,记得妈妈借过巴金的激流三部曲、爱情三部曲,借过《青春之歌》《红岩》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《洪波曲》《金陵春梦》《儒林外史》《狄公案》《红与黑》等,也给我借过《中国古代散文选》《杨朔散文选》《唐诗三百首详解》,等等。在那饥渴的年代,读书有限,但读一本就是一本,好像穿越岁月之门,书中所言的人和事让人身临其境。想来,这兴许应了那句“书籍深透人心,诗随血液循环。少小所读,至老犹记”吧。此外,一楼的阅览室也给小城的我开了一扇窗。

往南,过了老虎灶,是市井烟火气的鱼市口。暮色四合时,蜜黄色的灯光亮了,给归家的人以暖意。四海楼前的捏面人、吹糖人,以及修阳伞、补锅、磨剪子削刀的,一应收摊了。只余提篮小卖盐生果、丁堰脆饼什么的,还在声声吆喝。

随着20世纪90年代的旧城改造,鹤颈湾消失了。但那沁人的气息,品味仍未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