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姨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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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彭常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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蝉鸣撕开盛夏帷幕时,四姨父的军功章硌疼我的掌心。那枚褪色的铜牌躺在他开裂的虎口处,边缘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得圆润,背面蚀刻的编号依然清晰,像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。四姨妈正用绒布仔细擦拭铜牌上的锈迹,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,映出满脸沟壑里沉淀的往事。

“这是在上甘岭拿的。”四姨妈忽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风沙打磨过的沙哑。我低头望向铜牌中央的五角星,在斑驳的铜绿间,仿佛看见弹片撕裂夜空的火光。四姨父的手指在铜牌边缘摩挲,古铜色的皮肤下,青筋像老树根般盘虬卧龙,其中一道从虎口延伸到腕骨的疤痕尤为醒目——那是被美军燃烧弹燎过的印记。四姨妈说当时医生断言这只手再也握不了枪,可他硬是在坑道里用绷带缠着伤手练习扣扳机,直到血水浸透纱布、染红枪托。

1942年冬夜,陕西城固县某地主家灶房里飘出一股浓烈的焦糊味。十四岁的少年蜷缩在灶台边,冻裂的手指死死攥着半块焦黑的锅巴,灶膛里的火星映着他惶恐的脸。地主婆的骂声从堂屋传来,夹杂着皮鞭抽打地面的脆响,少年猛地想起三天前被打断腿的长工,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。

他抓起墙角的破棉袄,像只受惊的兔子窜出后门。月光把田埂照得发白,麦苗上的霜花沾湿了草鞋,远处传来狗吠与杂乱的脚步声。两道手电筒光柱突然刺穿黑暗,少年吓得瘫坐在地,却听见头顶传来温和的声音:“娃,饿不?”领头的军官递来一个冒着热气的窝头。昏黄的月光下,肩袖上的“八路”臂章泛着银辉,少年迟疑地接过窝头。“跟我们走吧,有饭吃,还能学认字。”远处传来集合号声,少年咬碎锅巴,踩着冻硬的土地迅疾跟了上去。

当长津湖畔的雪粒灌进领口,二十二岁的四姨父正用冻僵的手指给机枪上膛。他哈着气搓了搓手,呵出的雾气里看见杨根思在柳潭里高地的身影——那个矮个子连长总爱把棉衣披在新兵身上,说“冻死不缴枪”的时候,睫毛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。

“不相信有完不成的任务!”美军的凝固汽油弹在阵地炸开,火墙将夜空染成橘红色,四姨父看见杨根思抱起炸药包的瞬间,突然明白“三个不相信”的分量,冰碴在喉咙里融化成滚烫的泪。

上甘岭战役打响时,四姨父的左肩被弹片击穿。他爬起来,单手用刺刀撬开罐头,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塞进通信兵嘴里。当冲锋号响起,他拖着伤臂跃出坑道,看见阳光下的阵地上,杨根思精神正像野草般疯长。

四年后,克拉玛依的钻井架刺破晨雾时,钻井队的地窝子里飘着混合着机油与沙土的味道,井架上“安下心、扎下根、不出油、不死心”的红漆标语在风中飘扬。四姨父哼起志愿军军歌,陕西腔的调子拐着奇特的弯,惊飞电线杆上的麻雀。一个散发着茉莉花香的白衣天使轻轻跟唱,江苏小调的婉转与西北民歌的苍凉在帐篷里交织,像两条跨越千山万水的河流,终于在戈壁滩上汇成一片温暖的湖。

那年冬天,第一口油井喷出原油时,四姨父跳进齐腰深的泥浆里,用肩膀顶着输油管。冰冷的泥浆灌满他的袖口,露出的弹片伤痕在阳光下泛着青紫。远处传来队友们的欢呼,他忽然觉得,这片沸腾的戈壁比任何军功章都更能告慰牺牲的战友。

2001年春,四姨父走了。四姨妈取出枕套里缝着的弹片——那是从长津湖冰水里捞出来的,跟着四姨父走过五十一个春秋。送葬队伍里,有头发花白的老兵,有油田的年轻工人,还有戴红领巾的少年,他们的脚步踏过克拉玛依土地,发出整齐的回响。我想起那个雪夜,四姨父在戈壁滩上仰着头,用粗糙的手指划过夜幕,把猎户座的三颗星指给我看:“那是杨根思,那是黄继光,那是邱少云……每颗星都是没回来的战友。”寒风吹动他的衣角,猎猎作响的声音里,仿佛还能听见上甘岭的炮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