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待客的大碗小碗
父亲出生农村,在部队里待了12年,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转业到城里工作,是老家村里第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人。我从懂事开始,发现家里乡下客人特别多,每星期都会来一两拨,办事的、看病的、来出售土特产的都有。
乡亲们进城,一般都要来我家坐坐。每当这时,父亲会留乡亲们吃饭。其实我父亲心里明白,乡亲们都很穷困,根本没有钱去饭馆吃饭,只好来我们家“蹭”饭。
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,我们一家六口人只有父亲一人拿工资,加上当时粮食都是定量供应的,乡下客人来多了,自然吃不消。但父亲又不愿意说出自己的难处,只好一方面自己省吃俭用,另一方面在碗上动脑筋。
父亲买来了一套小碗,每当来了乡下客人,就用它们来盛饭。我注意到,每当父亲拿出小碗时,会有愧疚的神色,客人其实心知肚明,吃过两小碗饭后,虽然肚子还半空,可无论怎么劝说,也都不肯再去盛饭了。
这种尴尬局面到了80年代中期得到了转变。一天,父亲去店里买回来一套大碗。此时每当乡下亲戚来了,父亲就会偷偷吩咐母亲多淘一些米。他还取出那套大碗,亲手给每个亲戚盛饭,用饭勺在碗里压了又压,再添上一些。
亲戚要走动才会亲,亲戚要以诚相待才会更亲。这些年来,有了父亲的维系,亲戚之间来往亲密,如果有谁遇上了困难,大家都倾力相帮。
但世事也在悄悄地起着变化。每当家里来了乡下亲戚,父亲拿起大碗去给他们盛饭,准备用勺子在已经堆尖的饭上压了又压的时候,乡下亲戚急得站了起来,大声地说:“少盛点,够吃了。”父亲坚持:“人是铁、饭是钢,饭必须吃饱。”于是终于有一次,吃到一半时,一个亲戚问父亲:“表叔,家里还养鸡吗?”父亲说:“现在生活好了,城里人谁家里还养鸡?养鸡多脏。”过了一会儿,另一个亲戚问:“大舅,家里不养鸡,鸭子还是养的吧?”父亲说:“你这人真是的,既然鸡都不养了,干吗还养鸭?养鸡养鸭是一回事。”我看到亲戚们艰难地吞咽着自己碗里饭的时候,捂着嘴偷偷地笑了。
父亲察觉乡下亲戚胃口小了的时候,是从剩菜开始的。一次,家里又来了一帮乡下亲戚,等他们吃饱回去,父亲发现一桌子菜几乎没怎么被动过。父亲问我这是怎么回事,我告诉他说:“爸,现在什么年代了,谁家还缺吃少喝的?你用大碗给人家盛很多饭,人家把全部肚子装米饭,哪还有空间装菜?”父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父亲又拿出了已经被冷落多年的那套小碗给客人盛饭,劝大家少吃饭多吃菜。快吃饱时,父亲说出了当年用小碗来待客的原因,父亲说:“当年对不住大家了,这些年来想起这事我心里都很难过。”亲戚说:“当年谁家不缺吃少喝的?这些年来我们白吃白喝还少吗?感激都来不及呢。”
父亲待客用的饭碗,从大到小、到大、又到小,折射出了时代的变迁,也见证着父亲这一辈人的待客之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