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竹制琴的潘西凤
去年在如皋博物馆策划过一场“信是钟期访未迟——雉水古琴史料汇展”,以此为契机,会时不时留意乡邦文献中的点滴琴事。前两天无意间浏览到中贸圣佳将拍卖一方乾隆时期东皋印人潘西凤(1691?—1765)所制双面雕竹臂搁,介绍中除了拍品信息,还附有简单的作者生平及艺术成就。
潘西凤字桐冈,号老桐,听来令琴人倍感亲切。古人名、字关联,《诗经·大雅·卷阿》有“凤凰鸣矣,于彼高冈。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”之句,潘氏之字,当由此来。不过,曾读过一些考证潘西凤生平及交游的文章,印象中似乎没有提到他和琴有什么关联。作为乾隆时期竹刻、篆刻名家,潘西凤位列黄学圯(1762—1841?)所撰《东皋印人传》(1837)二十八印人之一,刚好手边有此书的民国铅印本,随手翻看,却有意外收获,兹录原文如下:潘西凤,字桐冈,号阪桐,一号天姥山樵,台州人,工词赋。姜香严、范尚之每极推之,香严时客扬之蕃釐观(今琼花观),《瓠尊集》之选可见一斑。后游蒲上,馆于范氏之夕佳亭、姜氏之西河草堂最久,称莫逆焉。尝客斜阳馆与先兄瘦石友善。填二十四愿词,音调悲婉,传诵一时,铁笔其馀事也。尝作竹琴,其十三徽天生十三节,弦以朱丝,宫商合度,音声宏亮,池旁各家铭言、各体篆刻精美绝伦,传闻海内,是琴陪供已入大内矣。尤工竹印,姜退耕赠诗云:“老桐手法天所倚,古学如线中流砥。”郑板桥云:“潘桐冈工刻竹,濮阳仲谦以后一人而已。”盖名下无虚士云。
古人制琴多以桐、杉,但有时也会“别出新材”,铁琴、铜琴、石琴等不乏古器,想来竹琴亦早有前人尝试,只是记录寥寥,更因材料特性,难以长久使用及保存,未见实物存世。故潘西凤以竹制琴于斫琴史而言可谓一则有趣的史料补充。
竹料虽不堪用作面底板材,但却常常镶贴于岳山、龙龈、池沼口沿等处,或用作弦路高度的微调,或仅是美观之需。更有裁作小块贴满琴体,如四川博物院所藏“引凤”琴(见下图),通身贴满六边形竹片,按此即所谓假百衲之一式。故宫藏“峨嵋松”,亦是此类,只不过以檀木为之。明高濂《遵生八笺》云:“又如百衲琴者,亦近制也一。今仿制者以龟纹锦片,错以玳瑁象牙香料杂木,嵌骨为文,铺满琴体,名曰宝琴。”“引凤”“峨嵋松”皆其流亚。
另一点比较有意思的是,按《东皋印人传》,潘西凤所制竹琴的十三节竟然恰好对应着十三徽的位置。这显然违背了植物生长的一般规律,并不可信,检诸更早成书的《续印人传》(1789),果然发现了一些端倪:潘西凤,字桐冈,号老桐,浙江新昌县人。侨寓广陵,性笃实方古,恺悌无惎,识见卓越。曾受业于良常王虚舟澍之门,虚舟摹十七帖成,命桐冈书丹,以竹简勒之,名曰“竹简十七帖”,后归大内。雍正甲辰,客大将军年羹尧幕,时多匡助,后有献可不纳,即拂衣辞归,矢志以布衣终。亡何还越东,扫黄冈岭太保公祖墓,偶得奇竹于山麓,裁以为琴,而阕其徽,爰以竹须代,调之成声,且清以越,蔡邕焦尾不能专美于前矣。以其馀技镌制印章,贻诸戚友,一时尚之,好古之士争购焉。其同与游者,为费执玉、郑板桥、李复堂、杨吉人、顾于观、李啸村、吴重光诸君也。子封,号小桐,亦善制竹印,能传家学云。
不到五十年,“竹须代徽”被演绎成“十三徽天生十三节”;入供大内的竹简十七帖(王虚舟摹、西凤潘刻)变成了竹琴。至于“池旁各家铭言、各体篆刻”,无从对照,倒不敢说一定子虚乌有,毕竟作为刻竹名手,在自己的琴背勒铭也不足为怪。
无论是成书时间还是内容的描述,显然《续印人传》更为可靠,但也仅仅是更为可靠而已。一切过去的事件本就不可能藉由语言符号完全还原,无论是正史还是稗官,记录与真实从来都是“似是而非”。不过潘西凤的竹琴声确乎是在这片土地上鸣响过,黄学圯的记录只是重塑了一个大家更喜闻乐见的、“风流肯落他人后”的前贤罢了。